老师的时间去哪了
发布时间:2023-12-06 栏目:小九体育
       

    

  2023年10月31日,郑州管城区建兴路小学一名女教师吕某留下遗书后去世。据其家属提供的遗书,吕某自称,做小学班主任后,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只“牢笼”,除教学工作外,应对上级检查、拟写材料等课外行政工作的压力,让她不堪重负。

  “我从来没想过,作为一个小学老师会这么的难,面对学生很想真的做到教书育人,但是学校的工作,学校的活动,领导的检查,让我们这些没有培训过就直接当班主任的毕业生像入了牢笼,牢笼一点点缩小,我们每天都提着最后一口气上班。何时老师才能只做教书育人的工作? 不幸福的老师怎么能教出来积极乐观的孩子呢?”

  而更需要我们来关注的是,在围绕此事的相关讨论中,有许多声音是来自基层中小学教师,其内容大多直指学校内教学外杂项事务的琐碎、繁重。

  四川一所公立小学的低年级语文老师告诉南风窗,自己有一个每日携带的笔记本,上面满满当当记着的全是与教学无关的琐事。而贵州一名24岁的小学心理健康教师则感受到,“所有事都比上课重要”。另有一名小学三年级班主任,甚至曾不堪重负意图轻生。

  南风窗记者正常采访了多名中小学教师,一些概念被他们不约而同提到,比如学校要求每一样事务的完成“必须留下痕迹”,比如成为教师后的他们,发现“上课成了最轻松的事”,比如,他们中不少人都曾经历严重焦虑、心理崩溃甚至是轻生。

  在作为基础教育单位的中小学内,也许比公众想象得更严重。隐秘处的扩张和网络,最终塑成了这样一种如今看起来离奇古怪的局面——老师和学生都不快乐。

  孩子们被剥夺了课间休息的短暂十分钟,老师在课外忙得不可开交,二者之间有一层隐藏的错位,理应由双方一同致力的教与学本身,却被挤压到不知去处。家长们则站在其外,抱着不解和担忧,凝视着这一畸变的关系。

  更多夹缝中的基层中小学教师,被困在“师而不教”的繁冗牢笼里,他们也有自己的声音。

  今年十月的一天,南方某城市一小学的班主任刘晴吞下了一整盒安眠药。幸好,没多久就被丈夫发现并叫了救护车,刘晴被救了回来。那段时间,刘晴因长期神经衰弱无法入睡,精神时刻处于崩溃边缘。

  硕士毕业后,刘晴进入一家私立小学,教数学,同时还是班主任。然而,工作这几年来,刘晴发现,自己在学校里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做着与教学无关的工作。

  随时突袭的开会、检查垃圾桶、强制性公开课、各种培训、各类表格、黑板报等等,不一而足,每天平均工作12小时,没有午休,憋两个小时不能上厕所,却不是因为上课,“上课反而成为了最轻松的事”。

  每周还有一个晚上,刘晴得给新老师们做培训。培训内容有但不限于软笔书法、硬笔书法、班主任守则……“培训了四年,一模一样的东西,我听了四遍”,没有一点新东西。

  班主任身上的担子比其他学科老师更重,但溢出来的工作量大多与教学无关。当班主任的第一年,刘晴每周要抽出一天外出培训,于是那一天只能与别的老师换课。结果是——五天课时量硬生生压进四天上完,备课时间更是一缩再缩。

  作为数学老师,刘晴还必须负责盯紧每个月的班级黑板报,如果学生完不成,她就要自己花钱买贴纸贴上去。

  课余时间,校领导每天都在巡查,“小到一个铁钉,大到设施损坏、地板湿了之类,都会立刻改进排查”。

  形式化的任务,外延到保障学生们的安全,落到老师们头上,则是各种和“安全”有关的任务。除了数不清的安全会议和会议记录,刘晴还得监督学生完成安全教育平台,“(要求)每个班完成率超过90%,不然扣绩效”。

  即便不是班主任或其他主科老师,只要身在类似体系内,一名年轻教师也不难感受到大大区别于想象中的职业底色。

  比如在贵州一所小学任心理健康老师的冯然。冯然今年24岁,刚入职当老师一年,要负责六个年级所有学生的心理健康课,每周加起来有12-14节课,基础工资加上绩效考核,月薪维持在4000多元。

  固定课时虽然不多,但冯然感觉自己“所有时间都被填满了”。公开课、教研、开会、写材料、学生的资助申请和医疗保险等等,“全都要通过老师”。

  采访这天下午,他就花了两节课分别听公开课、评价公开课,又花了两节课替学生填报贫困资助的材料。小地方不少学生是留守儿童,家里老人不识字,于是,这些事项还是只可以通过老师。

  大多数时候,冯然感觉自己的职位并不是老师,而是生活老师——中午帮学生打饭,守学生午休。或是文案秘书——任何大小事都牵扯出一堆需要填报的材料,比如家访资料、学生的医疗保险申报单。

  比如课间跑操,几乎每一天都一定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。比如“集合不够迅速”“声音不够洪亮”“队伍不够整齐”……这一些都会被领导一一点名批评,然后“有问题”的班级集体留下来,占用上课时间重新跑。

  成为小学班主任的第四年, 四川一所公立小学的语文老师俞添记完了好几个本子,本子上全都是平时需要处理的琐碎杂务。每天下班回家,洗澡的时候,刷牙的时候,俞添就会想起这些事情,然后迫不及待记下来,怕忘了。“每天本子上的清单都是一堆”,与教学无关。

  其实俞添在大学里学的是物理,入职现在这所小学后,竟因为学校里缺语文老师,被调剂去教了语文。

  入秋以来,俞添每天都在天黑后下班,因为她带的班级马上要参加学校安排的每周一次集体汇演,各班准备节目,每天放学,学生们都要排练,俞添得守着,除了基础的纪律问题,还应该要考虑各种“道具,队形、手势舞、合唱……”

  对俞添来说,刚开始当老师后,最紧迫的就是纪律问题而非成绩问题,因为学校对这方面抓得特别重。一天,年级主任找到俞添,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质问她:“隔壁班的班主任也是(和你)同一批进来的,为什么你们班纪律特别差?”

  上个月,俞添生病发烧,晚上加完班后,九点半去医院挂水,一直打到快十二点。她发了一条朋友圈,被班上一个学生家长评论道:“明天上课了,还中招了。”附加一个无语流汗的表情。

  今年开始,班主任刘晴的任务量也有增无减。每周一次的教研活动后,她要上交的材料,从原先的“一份学习单、一份PPT、一份教案”,变为了“一份学习单、一份PPT、三份教案、一份反思和一张练习题”。

  为了交出三份不一样的教案,刘晴需要反复修改教案的字句、流程,思考怎么修改才能让每一份都不一样。而学习单,实际上就是将书本上的习题和内容打印到纸上。要求数学老师出的那张练习题,也仅仅是为了交材料而出的习题,并不会发给学生写,“他们也写不了这么多”。

  “留下痕迹”——这四个字也被教心理健康的冯然反复提到。虽不是主科目教师,但冯然依然感受到学校对教师的期待与要求,就紧紧围绕这四个字。甚至“做事情”不是最重要的,“留下痕迹”才是。

  开一次会、听一堂公开课、帮助一名学生申请贫困资助,全都要白纸黑字地撰写记录和报告。每周五,所有老师都要参加一次“思想学习整顿”,每次讲一个钟头,课后,任何一个人都要写一份思想报告。

  不在课堂上的大多数时间,冯然就在干这些事情,常常“无缘无故就忙了一整天”。

  很多时候,冯然、刘晴和俞添都陷入同一份被迫自洽的逻辑:新人老师就该接受各种锻炼的,在教师这一行,资历某一些程度能决定地位,而地位又意味着某种自由。

  不仅在小学,中学老师也面临类似处境。安徽一所职业中学的历史老师陈妍,就在入职后被要求挂职行政岗位。她是班主任,至少得挂职两年。

  “挂职行政”是这么一回事:每天都要去办公室打卡,“但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任务给到我”,一些琐碎工作比如端茶倒水,送材料接材料、会议记录,写新闻稿,都属于陈妍。除此之外,她还得负责处理学生资助问题,心理问题,等等。

  每周日下午,班主任都必须到校开会,“可能领导会安排讲一些话,但那些话明明是可以在群里发个消息讲一下就完了。”但一定要坐在会议室里,听讲、拍照,前前后后花费一个小时,后续再让老师花1-2小时整理会议记录。

  29岁的初中物理老师何铭在当老师之前,满心以为教师应该是个“有神圣使命感的职业”,直到现在,他还是这么认为。只不过,日常中总有一些东西,干扰他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,在某一学科领域有所研究和拓展的老师。

  比如没完没了的会议。每周五下午开一次,讲讲办公室教学楼卫生,还发明出一个老师课间值班制度,即要求教师们戴着红袖章,检查是不是有学生在课间做出不文明行为,看看有没有危险情况,得拍照、打卡、上传。

  何铭觉得荒唐,“不打卡又不会怎样”,但他听说好像是与绩效挂钩,至于怎么个挂钩法,何铭也没搞明白过,“反正我就是没有做,因为其他学校都没有搞”。

  在陈妍看来,“教师是一份需要信念感的工作”,当这份信念感主动或被动破灭,很多事情就一下子崩塌了。

  陈妍的崩塌发生在十月的一个星期五,下班后,陈妍还没离开办公室,忽然不可自抑地崩溃大哭。

  其实那天和任何日常一天一样平淡无奇,陈妍认为,导致自己崩溃的原因可能是“觉得无论我怎么做,都摆脱不了的那种无力感”。无力感的来源,包括但不限于怎么做也做不完的琐碎工作,与教学完全无关的行政任务,不了解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至自己头上的人情世故杂碎……

  难以缓解的焦虑其实早就开始了。当老师一年后,陈妍常常在开完会不自主地心慌、腿软,甚至忍不住哭泣。有时候走到行政办公室门前,还没进去,就会感觉心跳加速。

  异常的心跳也常发生在夜晚。今年开始,陈妍不止一次因此失眠至凌晨四五点,翻来覆去的夜晚,感觉心脏突突跳。她去体检,报告上异常的数据密集而扎眼。

  精神科医生给她开了治疗焦虑症的药物,她服用了一个月后便停下了,因为担心副作用。但心理咨询没有停下。目前,她已进行了五个月的心理咨询,共21次。

  陈妍也反思过,是否与自己的性格有关?作为一个“i人”,她“害怕暴露在人前,不喜欢被推到一个地方去强制做什么样的事情”。但成为老师之后,太多事情都是被“逼着”去做的,常常身不由己,且力不从心。

  比如一年一度的校运会。原则上,老师和学生一样可以自愿报名参与,但从小不喜欢运动的陈妍却被点名要求参加跑步,最后,她摔伤了两条腿。

  还有评职称。陈妍主观上没有很想评职称,但各种规定与要求都在拖着她“必须想”,于是不得不忍受参加比赛、申请课题等一系列繁琐。“评职称是你唯一的前途”,陈妍说,“如果不评职称,你可能就是学校的底层人士”,成为底层老师,得到的排课会慢慢的少。

  陈妍是在去年才拿到的教资,当时,她满心以为,“老师的主要任务是上好你的课”,只要这一样做好了,没有人会指责你。

  她甚至开始怀念在公司上班的日子。“至少我相对有一个确定性,或者说掌控性,给我安排什么工作,我就做这个工作。但学校里有很多事情是隐形的,它没有明文规定,但我就是得去做。”

  可离开没那么容易。与学校的合约签了六年,如果提前辞职,陈妍需要赔付每年两万元的违约金。

  何铭同样被违约金绊住了手脚。在三年合同期限内辞职,他得赔8万元。他想过,当下的处境或许是本校个例,换一所学校就会好了。

  但他还是想当老师,他享受给学生传授物理知识的过程,教书育人是他心之所向。

  只不过,由于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专业,非师范对口专业,摆在何铭面前的路并不多,大概率还是只有去初中。

  不能离开,但何铭也不想认命。现在,他还是会在课堂上捕捉学生的目光。他安慰自己,至少还能有机会在课堂上讲解知识,至少还有人愿意听。